读斯通纳

8月22日,中元节,没有出门,是什么堵在门口?或许比鬼魂更为复杂。

捧起《斯通纳》,它是一个奇迹,又可能不是,不过肯定是一件近乎极致的东西。读完令人感叹,它是人为的,由威廉斯一双手创造的,而且真的做到了——浸润在一个人头脑与心灵间的文字穿越了一个世纪,经历了长时间冷漠的待遇,最终还是被少数执着而恳切、却为自己拥有高超的判断力而难为情的人们发现,将小说完好地呈现在我们眼前。不难想,在愚昧占据上风的世界,它经历了多么不易的历史。那些摇着头的描述、思索,每每遇到一个高傲的读者,或者不称职的编辑,就皱缩了,尴尬地退回冰冷的雪窖。读到周作人他们做《域外小说集》的时候,东京和上海不过各卖出去二十本,后来全部吃灰了。直到今天,它们又像呼吸一样自然又低徊地静候在书桌上,等读者凑近,拿着笔,或举起指头,在纸页和电子屏上接近。有这么多书逃过劫难,有多少心血还蒙着灰尘呢?只能说,这一切非奇迹不能完成,要永远珍惜这样的奇迹。

开始我以为,《斯通纳》把最衬托人物品质的情节放在了一场可悲的学院斗争上:斯通纳不赞成投机取巧的沃尔克拿到博士学位,这样做很得罪人,会让沃尔克的导师、日后成为院长的劳曼克斯很难堪。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理解,劳曼克斯更喜欢有灵气的学生,就像他眼里的自己,一个对未来尚有期待、对智力满怀信心的人。而斯通纳对待职业、乃至世界,都只有沉沉的无力感,他的未来不是目的,不过是另一条通往迷途的路径。

学生沃尔克的确聪慧,善于在古典和现实之间作出敏捷的联想——想想我们身边,不乏这样的演说者,说起抽象的、符号的东西,总是很高昂,能将一切绕人的概念赋予神秘的活力,似乎事情本身就是那样的,似乎那就是真正的激情。沃尔克选了一个新颖的论文题目,为此在斯通纳的课堂上两人有过争辩,斯通纳始终觉得,沃尔克的聪明具有欺骗性,他没有坚实的古典知识基础,对论题没有钻研,那些支持沃尔克的掌声完全是被他避重就轻的语言蛊惑了。斯通纳坦言,学者面临学院内外两个世界必然的分裂,而他最不希望的,就是让外面的人扰乱到里面。

说实话,斯通纳处于学院斗争中的低位,这并不构成引发同情的好故事,他们斗虫般的舌战恰恰使我反感,何况他们所谓捍卫学术的言论大抵是出于私心,谁有绝对的资格代替文学说话?我们至少应该对这种战斗欲、低廉的胜负欲有余悸。可是,被边缘化以后,斯通纳变得内向,他放弃为自己说话,我反而愿意同情他了,对之前的不快感到惭愧,说明我对斯通纳的理解还很浅。

斯通纳生在一个比普通要差一些的家庭,父母务农养家,多年后在大萧条中死于疲劳。穷困,与相貌和疾病一样,又不太一样,不仅在代际之间延续,还能穿越文化所缔结的空间。黑格尔推断,全世界的人,都在经历一个个阶段。历史是一截一截的,性别是其中一截,我们似乎也真的看到一点异位的曙光。但是阶层呢?它似乎和钱的关系不那么太大,它化身为一股气质,像亡灵一样尾随,钻入人的心灵,让他睡前深念,这不是一个迷局,而是自己摆脱不掉的身份与使命。

平民无害,平民在精神上与贵族绝对地平等,乃至更迷人,因为「小」是迷人的,最实际的地方是,「小」可以抵抗权威,小小的世俗生活仍然是死亡法典前唯一动人的事实。怎么「小市民」就变得不好了呢?我以为,大多数人心怀善意,不忍接受贫困和不幸无端发生在一部分人身上,所以才说,它是一个迷局,是社会在别有用心地编织它——不然呢?契诃夫说,他必须拼命地阅读,才能将身上继承的「小市民」习气一点一点挤出生活。无论怎么解读,总之是有盼头,因为有盼头才有革命的。

我们的斯通纳不太在乎有没有盼头,在女儿的婚礼上有这样一段描写:

跟许多人一样,他被自己想来只有麻木的东西紧紧抓着,虽然他知道这种感觉里混杂着深沉、强烈的感情,乃至不便承认,他觉得这是一种公共悲剧的力量,一种恐怖,一种如此无所不在的仇恨,连个体的悲剧和不幸都被转移成另一种生存状态,被宏大并强化了,这一切都在宏大中发生…… 他怀着毫无个人色彩的怜悯,看着这场伤感的小小的结婚仪式,奇怪地被女儿脸上那种消极、漠然的美,被这个年轻人脸上闷闷不乐的绝望打动了。

山民之子斯通纳,苦读十年终为教书匠,身后是欧洲一战,然后是二战,女儿婚礼的五天前,珍珠港被袭,时间背叛了所有人,她看女儿的时候像是在看别人,又好像是自己变成了别人。战争的噩梦中是同僚高涨的美式义气,年轻人都去当兵了,他犹豫着不去。他拒绝压倒性的仇恨,拒绝正义的徽章,一直在养老院一样的文学院里教书,很多读者都为他怄气,可斯通纳就是一个笨人,笨人有自己的秩序,然后又把秩序置于自身之外,按照威廉斯的比喻,像布置自己的书房一样处理自己。斯通纳的积极往往表现出消极的样子,或者说悲观本身是一种正向的态度,是真正的主流。他的态度更加契合东方齐物的哲学,即便在他全情投入的时候,当他感到对文学事业的热爱已经无处可藏,他也不偏袒自我,真诚地遵从事实,哪怕看起来不那么聪明。斯通纳这一点很像顾城理解的薛宝钗:一切都要完好,只是因为他们什么也不期待。世无玄秘,物无非彼,自然什么也不必期待。

大概有好几十年,劳曼克斯和斯通纳几乎不对话,他们之间天性的差异形成一个沉默的真空——如果说宝钗和黛玉之间有点什么,我想也是一种沉默,一旦没有了沉默,反而所有人都无所适从。

除了与劳曼克斯的斗争,斯通纳与妻子,与女儿,与战死的友人,还有离别的情人,最终与弥留的自己,都没有明显的悲喜情绪。但斯通纳最终是积极的,他倦于爱,但没有停下。他不追求在此处完成,也不在别处完成,他知道,没有人是完成的。作为一个文学教员,他几乎没有一个具体的志业上的理想,那些荒唐的执念早已被作者威廉斯轻轻翻了过去——只有不争,斯通纳才能去攀登人生中更重要、却看起来毫无意义的沙丘。

即便我看见沙丘的影子,却不敢辨认那是什么。有一个声音在远空响起,你只是一颗青春的心在接受一个更深刻的道理,那是一种对自我和理想该是什么的印象,你没有抵达真正的思想——叔本华说,年轻的心拼命地吸收深刻,却并不产生深刻。可是一颗年轻的心因为吸收了深刻,而产生裕足的错觉,即便不清不楚,所悟若无,也不遗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