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动的故事

8月4日,我恨家务,恨那么多垃圾要扫,更恨制造垃圾的自己。怎么做才能减少对自己的恨?我的笔记上写着,要爱别人。一个好战的人如果学会爱别人,就会说:爱是全面的胜利。



8月6日,心脏有点疼,每一次起跳都伴随着阻力,或许是因为我注意到了它,开始聆听平时毫不起眼的起跳,所以导致了心脏办公室里的小细胞们过于紧张,乱了阵脚,给自我保护意识部门发出求救信号。

看过一部动画电影,不知道怎么说这种类型,就是有时候是真人演,有时候是动画,比如乔丹的《大灌篮》,那里面有一只卡通兔,演员要和绿幕配合才能拍出来。这部电影不一样,真人就是真人,动画就是动画,两个世界永不照面,但又彼此牵连,说不准,或是一个包着另一个。

名字我忘了,比尔·莫瑞主演的,讲他吃了一颗掉在动物园草地上的鸡蛋,遵守了十秒定律,但还是被一种超强细菌侵入,镜头一转开始用动画描述他的体内,一座隐喻纽约的超大城市,市长坐在头脑办公室,指挥着所有部门的运营。但这个市长因为昏庸(或者说贪吃),一意孤行做了误判,让比尔吃了那颗脏鸡蛋,还不听免疫部门的报告,给超强细菌放行,导致整个市政系统陷入混乱。十几年前看的电影,到现在印象都很深:超强细菌的镰刀手划过一块黏膜组织,一切都烧了起来,比尔的身体城市垮了,他开始经历高烧、昏迷,甚至心脏骤停。好在,免疫卫士打赢了超强细菌,那些反派细胞、真菌最后通过肛门流放。康复后的比尔放了一个屁,标志着白细胞的胜利,我觉得这个屁完全可以进入电影史。

从那以后,我总在偶然间想到自己的身体,支撑着大脑的那部分,在没病痛的时候感谢自己的细胞,它们全然地为我付出,而我根本不在乎,一个细胞需要多少幸福。

它们会不会觉得太累了想提前退休?或是退休也闲不下来?它们之间有没有矛盾?有没有细胞给其他细胞使坏,要不要我呼叫外力解决?如果我能让一个细胞幸福,其他的细胞再乘以它的幸福,亿万的细胞都幸福了,那我岂不是要变成一颗巨大的幸福炸弹?如果在很小的时候,我们就知道所有人的结局是被幸福炸毁(前提是学习复制的细胞幸福),也许就不会对生活有所质疑,不会在夜里睁着眼睛想,人死了是什么意思,想着想着还会哭。

当你开始唯细胞之心,抛开单位和数学的级别,你就会发现人和细胞在一个维度上活着,活得很像。看对面的大楼,看玻璃立面里各个楼层人的活动。二层的人在走动,三层的人也在走,上下层的人互不知情,或许也不认识。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连结,就是在此刻被大楼外的人观看,一举一动尽收眼底。人在大楼里走动的时候,就像细胞在血管里,驱动的机制是一样的,就是随波逐流——被推动着行进,不需要思考行进的推力是什么。站在伦敦城的角度看,个体的思考是涛浪的阻力,大家务必随波逐流,这样可以让城市安稳地发展下去。

我像待命的杀手一样站在五百米以外,看大楼里的人。他们动作几乎一致,统一上好发条,男女是一个形状,身材也看不出来,只留下一个侧影,一切外貌的差异都消失在普同之中,但你仍可以分辨谁在思考,谁的步伐脱离了“基线”(这个词出自银翼杀手),谁在用身体拖慢伦敦。在一具身体中,细胞有了意识会怎么样?它会变异、联合罢工、堵塞血管?当然有可能,这也是细胞的好意,呼唤身体用药。但从大楼里的人来看,有意识的人和思考的人是不会伤害伦敦的,他们没有原地崩溃,他们只想比别人走慢一点,转身看看外面。

但我不是杀手,不是市长,不是止痛药,只是个打字员,他们在我看来就是文档页面上的一小根竖线,紧贴着字符,亦可换行,在空无处闪动,它不会自己把字删掉。这就是我们的关系,细胞和细胞之间的关系。

这座大楼就在大英图书馆的北面。我打开地图,按图索骥找到这栋大楼的由来,这是一座研究所,自称欧洲最大的生物医学研究所——这一切不是巧合吧……



8月7日,立秋。

红色电动巴士在细密的街道上穿行,像一只只甲壳油亮的巨虫,瘦瘦长长,偶尔一个猛停,前方行人忽然按下了红绿灯,车里正上下楼的人则被惯性害了,身体反过来一甩,摔在扶手和车皮上,回家一看,指不定哪里就多出一块青斑。

伦敦的巴士司机可在任何站点交班,但得掐着时间。他们大部分不是白人,穿着统一的衬衣,这个季节有时是短袖,有时是长袖,有人打领带,有人不打。交班的时候只有几分钟,他们应该不太熟悉彼此,每个人没有固定的排班,所以每次交接的对象不同。这个年轻的卷发小伙子停靠下来,打开驾驶舱门,戴上自己的鸭舌帽,很可爱地踏出座位,做回了自己。车门外下起了雨,接替他的是另一个高个小伙子,他说,你挺快啊。鸭舌帽有些惊讶,说,我还以为我晚到了,说完就走入雨中,等不及要回家。高个子几乎是一脚蹬入舱室,打卡,关门,车子缓缓开启。

立秋的雨偶尔一阵,大到看不见路,比瓢泼还要泼,没有间歇,冲刷着巴士的玻璃窗,雨变身水流,影映在我们的裤子上,好像裤子在下雨。好在只忍受几分钟雨就小了,这里的云是那么有见地,对准了一个地方下,一点不犹豫。

周六的伦敦,人真多,我们先去了一间画廊,在威斯敏斯特区商业街上,应该开门的时间却不开门。刚刚在巴士上,一个小男孩指着商场橱窗里的奢侈品问妈妈,那些花花绿绿的是什么,像一个跷跷板,妈妈说,some kind of art,就某种艺术吧。



8月10日,周二,去了坎普屯,一个巨大的二手交易市场,在一座没有马儿的马场边。卖家从伦敦四面赶来,早晨六七点钟就支起摊位——有的摊主守着摆满琳琅物件的小桌,有的直接开着自家货车,打开后舱门,摆出大件,家具、甚至工具,有整套的有残缺的,有老的有新的,没几个钟头根本看不下来。满地的物件,带着几代人的生活气味,几代人的审美,蔓延在草场上。人的理性陷入窘境,想占有它们,可是如何占有得过来?

这里交易只收现金,我特地没取钱,空着口袋、毫无负担、更无目的地逛起来。不过有几样东西记得深刻,一个摊主的狗,叫皮皮,母斗牛犬,得了癌症,医生宣判她还有十一个月的生命。那狗和主人的感情真好,皮皮本来并不理我,但主人说,去给她摸一下吧,她于是抬着下巴垫着脚走过来,后腿一屈,屁股对着我,意思是,你摸吧。我没摸过斗牛犬,没想到毛如此短,她全身微微发热,顺着她的头盖骨到脊背,每一根骨头都很有力度。皮皮转过头来,眼里有倦意,我知趣地收手了。

走到市场的尽头,最后一个摊位,是一个坐着轮椅的人,和他的小白卡车。他有一箱书,摆得很随意。我蹲在地上翻看,有奥登的诗,简装的莎士比亚,华兹华斯,还有些一百年前的诗选,都是1930年左右出版的旧书。翻到一个叫马修·阿诺德的诗人,维多利亚时代的,可我从未听过。他的这本小蓝书里有一首叫做《东伦敦》的诗。那首诗不长,写八月的伦敦日照剧烈,晒着污秽的贝斯纳街,一个纺织工脸色苍白,累得依偎着窗,打不起精神。诗人同情织工的命运,去问一个牧师,挣一点血汗钱怎么这么难呢?牧师的说辞万句不离救世主,让诗人感悟,人的灵魂不过是一点光,滴悬在呼啸的潮水之上。

这点光弄得我的虚荣心很想去取钱。市场门口的取款机很慢,触摸屏上的按键不灵,几乎要把指甲敲弯了才有反应。我本来想取10镑,诗集只2镑一本,我可以买五本。结果取款机闪出几个字:手续费2.5镑。我恼火地朝它翻了一个白眼,不知道这个机器有没有内置摄像头。经过一番计算,我点击了20镑,又等了小半分钟钱才吐出来。两张滑滑的十镑纸币上印着简·奥斯汀,我把她的头折叠起来,先用一张买了一块手工瓷砖,又用另一张去买了诗集。

所有的小东西都躺在一只塑料袋里,活生生的东西,通过贸易/消费,从一个故事走进另一个故事,或者说,已经把一个故事领入另一个故事。虽然有点肤浅,且只维持了一趟地铁的时间,但仍然为它们成为「我的」而高兴。



8月12日,第七轮核酸检测结束。这一搞,扬州不再是一个浪漫的城市,怪谁?哪个城市经得住呢?

上世纪,30年代还是40年代,记不起确切的年份,我的爷爷在芜湖,那时候不满十岁,他的一大家被战争轰赶到扬州,跑到东南头的李典村,定居下来。我的父母也扬州遇见,于是我便投胎到扬州。

这一周,我每天和家里通话,没有顶用的知识,更没有通行证,除了通话以外什么也做不了。这时想起爷爷。(他长得很像香港明星任达华,皮肤一样黑。上一次看到任达华的新闻是在一场商演或是什么场景,被一个观众误捅了一刀。虽然任达华不是我的爷爷,但依然是一件让人心酸的事情。)

如果他还在,会怎么做?我打赌,他会在家里骂骂咧咧,都不知道谁招惹他了,甚至要骂到郭沫若身上去,但出门一定谨小慎微,一米八五的个子能缩到跟我差不多高。会推着他的大凤凰,在下坡的时候撒开双脚,对天一笑,起飞喽。会拿起一切能奏响的东西,编一段先锋的音乐。他会在小小的客厅,让我和姐姐演绎两列火车,一趟从南到北,一趟从北向南,突突地相遇起来。他说,所有数学问题都是相遇问题。他简直是个诗人吧,只是业余做一下会计,除此以外,无害也无用。

他很芜湖,也很扬州,爱喝一点酒,但不多,白酒一杯,啤酒一瓶就够了,啤酒还常分我一小碗。尽管他没去过多少境外之地,但他信仰世界是流动的,还自学了汉语拼音和计算机,我深受其影响,认为世界是流动的,但远没他厉害。

我只能想,先有流动才有了时间,哪怕就从老虎山骑行到南门街,几公里的景色可以上演几千年。我们的故事建立在流动之上,假如我们真的是,某一些时间,某一些空间的孩子。



8月14日,伦敦太大了。它还在渗透我,就像细胞的渗析效应,伦敦很咸,而我很淡。我吸收了很多盐分,不是完全都能接受,毕竟有一些盐块太大、太坚硬、太苦涩,不知道从何下嘴。

我们的访谈进行了一个多小时,学媒体艺术的女孩在昆明,叫子秋。她说了很多,其中提到她在NHS工作的一段我特别感兴趣,她说她给三个中国病人当过翻译——一个黑在唐人街8年、做烤鸭,为国内16岁的儿子供学费。一个在打被指控家暴的官司,有了心理疾病,还有一位我忘了,没记下来。她补充了一句,都受困于家庭。我很触动,哪怕根本没见过这些人。

今天七夕。下午去了唐人街,预料人多,但没想过会有这么多,人和人之间都能听到隔壁肚子咕咕的声音。人太多了,又都想吃东西,口罩根本戴不住。我们找到了玲玲煎饼,一家能微信支付的小店,卫生环境不敢恭维,油腻腻的小窗口里站着一个自己人,我们来过一次,知道这里比别家便宜。一个肉包、一块煎饼夹油条加香肠、一个肉夹馍,大概10镑,几乎是盛大节日的餐标了。旁边还有一家点心店,奶黄包看得我直咽口水,狠心买了两个。店里的金发都很会吃,知道哪种好吃,前台大姐的绿色眼影晕到了鼻梁,还在拼命收银,生意好到连招财猫尊像的胳膊摇不动了。

一大片大红灯笼,铺在天上,远远的就很显眼,初来伦敦的人在几百米之外,不用开导航也能轻易找到这条街。但蓬勃的生气似乎是一种假象,像秋日里的老虎,暖在身上,可暖不到心里。也许是听了子秋的故事,我走在路上,也不看店家的菜单,就盯着有烧腊的店看,下意识在寻觅那个黑户。或者,在找那些不属于伦敦的人。人流在动,我也在动,我找到了,所有人都不属于伦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