伦敦也是东莞
到伦敦已经快三个月,我是有任务在身的,就是去找一些人。在找他们的路上,我会读东西,有时候是电子书,有时候是店里打折的简装书、旧书,有时候是路边捡的报纸。报纸其实读得最少,一方面路边上的那种免费报纸都是小本印刷,容易掉颜色,即便是最小的雨,攥着报纸的手心都能蹭下紫一块绿一块的墨。更主要的原因,小报的语言并不很严谨,可能是一些编辑在应付差事,他们有秘密而辽阔的理想,受到业务的连累只能写写弄弄讨个生活。但也有好看的、揪心的,比如哪个公园又有人裸泳失足啦,垂钓的老太爷抱怨钓鱼协会会员费太高啦,诸如此类的小事件,虽然看一眼就忘了,但是多少年以后忽然就横插一笔进入你的生活,也不好说。每经过一个被占据的长椅,一间上锁的电话亭,就明白了,这些报纸大多不是用来看的,无家可归的人也拿过来当被子盖。
伦敦没有建完,但也不会变成多么离谱的样子——它的变化始终给人这样的印象,要不就是我们对自己的印象。有一天,我走在一座高架桥上,路边并没有人行道,按理说很危险,但当时没有办法,地图上显示此处是唯一的道路,可正在施工,掉头走是地铁站,还有一条河,根本绕不过去,我就只能踩着一截十来公分的水泥路牙,慢慢磨完这条路。车流根本看不见我,因为他们太快。大车经过的时候,旋起的气流更多,导致我的身体与大车之间的空气被抽出,另一侧的气压明显飘高,我就会产生一种要撞上车的感觉,原理是被另一侧气流所挤压,这个是中学物理学过的模型,每次在生活里遇见时就会想起。
东莞我没去过,但为什么不可以是这里呢?伦敦也是东莞。那里的高速路大概也是同样的忙,那么多大车要交班,一批批货物要进出,一张张店子要开,小老板债务压身,司机一家呢,孩子等着去城里升学,自己常年坐驾导致小腿静脉曲张,存的那点钱老了都给医院缴去。维持收入和开销的关系是一个统仗,许多家庭打得狼狈,苦到的钱再流出去,才能让一家子人继续活,活成什么样也没有定数,活着都是幸存,哪怕一个人活,好歹也把日子度过去,或者多一些享乐,或者少一些煎熬,不苦钱怎么行呢?时间长了,路面被压得变形,车轮在柏油路上劈开一道道裂纹,呈星云状爆开,一个破坑接着一个,雨水填满后就是一串串污水塘,连最昂贵的小汽车开过,里面的人屁股也要颠一颠,嘴里也要骂一骂。
坐公交车去找人,大部分时候,从一个终点站坐到另一个,再换一辆坐,去南边的话一天来回可能要三四个小时。最近带着卡夫卡的《城堡》,还有托卡尔丘克的的《云游》,也有人翻译成《航班》。卡夫卡看的中译本,托尔卡丘克看的英译本,都不是原著,云游的译文漂亮极了,甚至给人细微的惶恐,未免有点太漂亮了,原文还能超越它吗?城堡则是反过来的。虽然两本都没看完,但在车上托着书的架势是摆出来了,无论读到哪里,都不是全心全意地读,这是实话。公交车里的人和车途径的站点,都比书好看,不在于它们本身,而是组合在一起,慌忙之中展露出说故事的潜力,我在座位上偷听、偷瞄,像一个侦探在办案,手里的书就是一个掩护,心早就飞远了。
发呆的时候,谁也不想把自己拉回来。
一对母子经过我,在我后面坐下。小男孩说,滑铁卢在哪里,妈妈说,是这趟车的终点站,但我们不去那么远。
男孩又喊起来,狮子,狮子,妈妈看!我被狮子吸引了,也撇头一看,那是皮卡迪利广场的一个小雕像。他的妈妈很冷静,头也没抬,说,oh cool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