什么是离开
7月13日,伦敦晴。
火车从苏格兰南下,天空沉郁起来。
搬家经历的无数倒霉事儿,在下火车时那一束阳光下都消散了。伦敦,国王十字车站,玻璃穹顶是碧蓝的颜色。车站外表演的乐器在阳光下散着珠光,真的是新时代了,钢琴是小小的一台,似乎只有传统钢琴的三分之一长度,我不懂钢琴,但音乐很愉快,虽然是新的钢琴,但还是旧的爵士。
我们拖拉着大小行李,去坐的士。这是我第三次来伦敦,却第一次在伦敦打车。队伍不长,一会儿就到我了,我以为司机会下车,有些紧张地打开车门,准备问他可不可以帮我打开后备箱——结果根本没有后备箱!这是老式出租车吗?后备箱的空间是乘客的座位,而行李就可以放在司机和副驾的位置后面,乘客自己就可以提着行李上车。真是高效的思维。司机是个深肤,问了我地址,轻车熟路踩着油门,手机上显示30分钟的路程,他15分钟就开到了。
只用了一个下午,就适应了伦敦的速度,可能这是被北京规训出来的。我们迅速拆解行李,两三件秋冬外套,床单被罩,电脑书本。居然还是在晚上九点以前搞定了简单的购物,马虎吃了一张冷冻店里带回来烤的披萨。
7月14日,应该说是热得发干。搬家第二天,把自己锁在了门外,幸好中介离得不远,拿着电量还剩9%的手机忐忑地向目的地走,阳光把塑料拖鞋晒烫了。最坏的打算是,中介没有备用钥匙,我就得去找锁匠换锁,怎么找到锁匠都是问题。看来手机、钱包、一双好鞋,在一个新地方是多么重要。
中介有备用钥匙,但是不戴口罩不让进门,我有点羞愧地借,他们问我有没有ID,我用反问的眼神看着那位西服男,心想,谁会出门取快递不小心把自己锁外面还恰好带着身份证呢?他给了我钥匙,冷冷地说,半小时以内还回来。于是踩着滚烫的人字拖,到家开门,又去还钥匙,来来回回走了四遍福茵路。第一遍的时候,心焦极了,路过了什么都没看。最后一趟才慢慢地走。有英国著名的高等超市“等玫瑰”,我还没进去过——它全玻璃的立面和门廊,里面都是新鲜的花朵。转过街角,在我住的地方,人烟多了起来,印度人开的摩托车行,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门口的“兄弟摩托”,初中的时候,一个冬天的早晨,家里的摩托车冻坏了,打不了火,母亲就跟兄弟摩托的人借车送我去赶校车。没赶上,花接近40块钱打车去城郊上学,那是一笔滚烫的钱。回到家,腰痛难忍,左侧的腰部肌肉已经紧绷了十几年,我总觉得是中学时候耍酷斜背单肩包落下的。
晚上去宜家,买了书桌和椅子,以及厨房用品。到家开始安装桌子,才发现没有改锥,但是在草很高的院子里看见了一只、两只小青蛙!但它们的水源呢?最近这么热。
7月15日,晴转多云。早晨继续解决一个难题:没有网。打了几通电话,没用。我们的网线接口是扁扁的,似乎是电话线接口,根本接不了路由器。今天去五金店,买了一个没用的转换头。
桌子好了,散发着甲醛味。网络还是没有。
昨天去宜家的时候在餐厅吃了炸鱼薯条。看着窗外的高架桥,Ikea的黄色大字,蓝色合金板,瞬间感觉回到了北京三元桥:全世界的郊外,似乎都是一个场景。伦敦温布利,去宜家的人并没有特别多,可能有更多的购物渠道了,搜索二手家具的时候,看到很多没听说过的小网站,全球代工厂的发散,去中心化的趋势,构成了垄断企业的式微。在这张7镑的桌板里,可能是由胶凝合的各类工业残渣,它们经历了无数街道、回收站、海关,转运到一起,工业技术让它们的身体看上去无比洁白、光滑,散发着悲伤的气味。
7月16日,周五,无云天,蓝得像被水洗过,阳光把额头的油都照出来了。今天很像银川的夏天,于是决定去买一根晾衣绳,哪怕就一条内裤,也要把它晒成脆脆的。实用主义至上——不能否认我也将这种属于劳苦民族的思维继承了下来。实用主义追求一个可计算的更好的结果,目的性很强,极端一点就是火车会调整轨道选择去撞另一个人,也要救下五个人,「计算」是实用主义最残忍的地方,很多时候不能尽人道。然而晒衣服不仅要「使用」阳光,为了烘干,为了杀菌,最终要把阳光留在身上,阳光真的能留住吗?这也许是实用主义比较虚无的时候。
唉,等了四天依然没有网,打了几位客服都结结巴巴的,也可以理解,他们只是接线员,跟我一样什么也不懂。但我也不老实,威胁道:那我可就换另一家公司的服务啦!客服听到后慌忙答应给我约一名电工上门来看,时间是三天后。
早上吃牛奶玉米片,中午又吃,玉米脆片真是高效率社会的伟大发明!院子里有只肥鸽每天钻进草丛里吃籽儿,吃得比我费劲多了,看起来,我毫无礼仪的进食倒像是在吃饲料,它才真正体会到食物的乐趣。
下午太无聊了准备出门。还没有去过东伦敦,感觉也不是很东,虽然公交开很久,但只是因为慢,不是因为远,时间都活活堵掉了。但公交毕竟还是给有时间的人坐的,在伦敦,在任何一座大城市,有时间比什么都奢侈。我奢侈地靠在公交靠窗的位置,身后是一位更奢侈的深肤大姐,把她的两张座位塞满了生活垃圾,靠着垃圾美美地睡觉,似乎就生长在55路上,永远不用担心坐过站。
下车走了走,发现东伦敦的热闹徒有虚名,也许是晚近的变化,完全没有印象里的「边缘感」,涂鸦符号有很多,似乎是刻意集中起来了。红砖建筑和钢筋玻璃夹在一起,看上去街道很不够用的样子,但你仔细看,其实大楼里都没有什么人。
有一座叫白教堂的美术馆,久仰大名。进去有两个展,售票员问要看哪个,我说两个都看,她看了看电脑屏幕,我立刻改口,看免费的那一个!免费展的第一个厅,回顾了1930年代伦敦的超现实艺术。不知道什么原因,我觉得很有意思,对以前读不进去的历史,今天忽然就有了好感。展出的手稿、老报纸、宣传单都特别好看,还好闻,我在里面有些发晕。一个老先生走过来,解释了一页旧传单上一个手写「3D」字样的意思。D代表denarius,其实是便士的另一种说法,这是当年展览的价格,他说,不算便宜。我问他,以前这种传单会夹在哪?我看它薄薄的,黄黄的,感觉风一吹就碎了。他说,真是个好问题,以前它们就夹在玻璃窗缝里。
他的圆眼珠转了转,补充说,「反正我小时候是这样的」。啊,历史一下子变亲切了。
晚上,我坐在电脑前打字,想起来白教堂通往地下厕所的楼梯上,有股我很喜欢的霉味儿。低头看见似曾相识的地砖,深灰色的水泥台阶上嵌着银白色的碎石子,很像小时候家里地上的砖,一到春夏就泛潮,霉味儿也很相近。于是举着手机找到信号最强的地方,发消息问,这是什么材料?妈妈说,这是水磨石。爸爸说,叫水门汀。我后来查了一下,英文叫terrazzo。真有意思,几个词都高级得让人望而生畏。可那块地砖明明看起来很普通。
7月17日,周六。没想到厕所里有网络信号。拉屎的时候读了余华1988年在《读书》杂志上发表的博尔赫斯评论,写得挺好的,有两个地方很有意思,一,他说博尔赫斯是一种怀疑的叙事,二,博尔赫斯找到了语言里最敏感的东西。
我想到李娟,最近陪伴我最多的就是李娟,每次什么也不想读的时候还总能读进去李娟。她的语言不必说,是至真的,真现在很罕见了,「真」是不断修改、不断清扫掉那些写作者一不小心就会陷入的自以为是。写作是永恒的,人永远掌控不了写作,人只是写作的信徒。孙智正也给我相似的好感。他的语言也是修炼过的,用最简单的词汇创造出无限新的感觉,让人意想不到,那些感觉是厚重的思想抵达不了的,当然它们本身就是思想,只不过会飞。
可以说,什么语言导致什么叙事。但世界上究竟是先有叙事还是先有语言,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。
下午一觉睡到三点,吃了一颗农夫市场的西红柿,出门,在车上带着口罩坐了一个多小时,感觉要吐。
7月18日,星期天,31摄氏度。早上实在起不来,可能是阳光太足导致眼睛干涩,也可能是我夜里睡觉翻着白眼,把眼里的水分蒸干了。
那么这个时代的不可抗力是什么呢?下午我们去了泰特,在进馆看免费收藏展,其实是去蹭空调。在书店,有一本书叫Leaving Art,一下子被我看见。离开艺术。我没有翻,也没有买,但拍了照。
离开艺术,去哪里呢?生活?泰晤士南岸的生活怎么样?走出泰特的时候听见一个人在弹奏悲伤的西班牙吉他,不是弦琴振荡出的,而是阳光下涌出的悲伤。步行几米看见两位卖诗的人,一个穿蓝衬衣,一个穿桃色的。
7月19日,热。没有出远门,坐了几站车去买马桶刷。显然,我们住的地方没得卖。在坐车的时候,我继续在想,什么是离开艺术。
什么是离开。
伦敦西北三环,似乎是一个富人区(我还没研究为什么人们这么说),就目前来看,是一个咖啡寿司农夫市场应有尽有、但没有马桶刷的地方。坐车的时候,人们都静静的,在今天这样31度的天气里穿着亚麻长衫,腋窝那块也不会湿。他们的房子也静静地,连风声也没有。垃圾堆也是整洁的,我们逛过他们的垃圾堆,想看看有没有标着「请带走」字样的二手家具。
车往下坡开经过一条生活街,那里有我要去的连锁一镑店,也不是什么东西都是一镑,但大多数是,单价都很爽快,没有什么0.99缀在后面,适合每个月都要收集收据记账的人。这间一镑店的收银员都是深肤,扫单的时候会轻快地问候一句,你好吗,要不要来一块巧克力呀。
我买了晾衣夹、楔子、还有马桶刷,没买巧克力。商店门口的取款机里卡了一张10镑纸币,黄色的小角伸出了合金隔板,那片隔板每次都关得特别快,取钱的时候得憋着一股劲儿抽,每次隔板关闭的时候我都觉得这是一个反过来的真理之洞,就是《罗马假日》里公主和记者他们去玩的那个地方,对电影的印象很模糊了,那个桥段遗留在我记忆里的紧张感却丝毫不减,总之就是那么一下,很刺激的,不然钱就出不来啦!一个白发妇女在焦急等待工作人员,我以为夹着的是她的钱,但她说是别人的。
想赶在一小时以内取完钱、买完东西,因为这个时段里换乘免费,但踏上回程车的时候还是晚了几分钟。不过不要紧,下午就有人来安装网络了,即将告别脱离一周WI-FI的生活。我们离不开网络,连网瘾这个概念都消失了。在吉登斯写作《现代性》的年代,人们还没料到能够裹挟所有人、操控所有人、安慰所有人、替代所有人的东西,是一张通电的网。
我现在有网了,打开了音乐频道,打开浏览器,先给安装师傅一个好评。我们是他今天第14个客户,他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六点,拎着工具箱满头汗淋淋的,一捆电缆线三下五除二就从门厅连到了我们卧室,我们卧室很小,三个人站在一起就挤满了,没法按照特殊时期社交规定离他2米远。他总是笑嘻嘻的,卷卷的头发,看起来像一个小爸爸。他告诉我们他叫沃泰克,刚刚上网搜索才知道,是一个斯拉夫名字。
回想这个斯拉夫名字,一个充满干劲的人,不知怎么的有点伤感起来,可能是因为电脑在播放一段抒情的小调音乐。我继续思考什么是离开,想了一天只写了一行字:
离开是有限度,而无尽头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