写作的小鬼
7月27日,普通的一天,痛的意识持续到凌晨。我紧张了,写作感到了压力。一个呼之欲出的氛围,倾诉的勇气,诚恳的描述,都躲起来了。总的来说,那个引起表达欲的起点躲起来了。应该学会对自己没有期望,才可能出现像卡佛「我从他的侧面感到一阵剧痛」那样的反应。
宁愿等待奇迹,也不期待自己。
我们似乎已经走到了过去所有思想家所说的尽头。虚无笼罩生活,除去引起公愤的事件,你怎么样都可以活下去,这种继续生活的动力越来越说不清,找不到。小于说,这个时代的感觉是,一切都不是太糟,很贴切,但哪个时代不是这样呢?这取决于看待历史、看待时间的视角。和时间一起走,走到今天,无论我们朝着哪一个方向,未来还是过去,一张票根都没留下,在时间与时间之间,一点摩擦也没有,时空的倒影也没有。我们想象着有,但继续犯错。我们难道只为想象活着。
我想象在伦敦,还有一位乔伊斯,还有一位代达拉斯,正朝我们飞来。
7月28日,读福楼拜。读大作的时候,不自觉地变认真、也变严苛了。那是一个穿越历史走到眼前的文本,一个超越我的生命的文本。我很好奇为什么,凭什么。
他的笔触,停留在人物的面貌,内心独白,更重要的是——手上停不下来的活儿。摆弄衬衫袖,展开手帕,无不细微,也无不程式。和看画很像,我在看一幅19世纪中的大画,得按照一定的顺序看,最好不要落下什么。
7月29日,去了四个画廊,两个没有开。IMT,可能是需要预约,或者是值班的翘班了。下一个是auto italia, 我很喜欢这个小小的空间,大概两三件作品,来自一个纽约的组合CFGNY,讨论了东亚文化里的“可爱”,做了几件可爱的装置,我跟可爱从来没什么关系,但是我觉得可爱的东西很有意思。
下一个画廊也在不远的approach road, 在一间老酒吧的楼上。酒吧还没到营业时间,一个白发的黑人给我们开门,很友好。楼梯刷了黑色的漆,好奇晚上这里是什么样子。楼上是三位艺术家的画,比较商业。一个牵着狼犬的女孩走在我们后面,我以为她也来看展览,其实她家住楼上。
这个酒吧墙上有照片,但我不认识上面是谁,照片上的人很得体,所以这里应该不是那种非常酷的酒吧,只是一个挺好的酒吧。一楼门口还有架钢琴,堵着门,晚上肯定要挪到什么地方。
后来去了chisenhale画廊,正在布展,新展览8月14日才开幕。门口站了三个人,一个高个子的金发美女,优雅极了,嘴角微微地上扬,看上去又很腼腆,更重要是瘦。其他两个人长得相对平常些,转身就记不住了。
在维多利亚公园走了走。所有的人在公园里都变得很入画,好看极了。穿牛仔背带裙的少女,戴黑色小帽的犹太幼儿,各种肤色的,还有小松鼠,一切都好看。阳光也好,草坪很平整,有修过的痕迹,不明显,肯定不是刚修的。1840年,维多利亚女王时代修建了这座公园,当时在伦敦的最东边。伦敦人需要公园,城市需要自然,哪怕是人造的。它让人对生活不至于那么失望。让伦敦的东与西,区别不那么明显。
晚上听广播,几天前的节目了,昆汀说自己的做导演要退休,已经在写作,要做一个man of letters。这个词儿真是很久很久没听过了,今天听到他用玩具式英语说出这个词,尿尿的时候都顿了一下。
福楼拜也许真的好,他说主题没有高低,一切都值得写,就看如何写。但读了包法利夫人的前十分之一,还没有觉察出来。
7月30日,纪念日。
家庭是什么。不偏袒地说,细心的一方往往被迫揽下更多活儿,比如记住纪念日,还有家庭摄影,你以为很简单吗,你以为这不属于劳动的范畴吗。纪念日吃什么是很重要的,至少在商品横行的现代生活里,意味着要更慎重地做一次选择,为这一天增添一点意义,哪怕过几天就忘了。我们都比较懒,记忆力也不行。今天中午我吃了玉米片,他吃了烤红薯。买的一种细长的红薯,纺锤形的,个头不大,可惜烤出来并不甜。偏偏这个时候他的爸爸打来视频电话,看见他在啃红薯。
去年的7月30日,和今天一样也是一个纪念日,我们去柳溪看他爸爸。在柳溪,人们早就不吃红薯了,那天叔叔炖了大骨头,一起炖的还有院子里长的饱满的豆角,炒了一盘芹菜肉丝。印象里还有姐姐前几天带回来的烧鸡。我们吃得憨极了。吃完了还要吃。第二天早上临走的时候,都没人饿。
即便是夏天,柳溪的早晨也有点冻手,天色冰蓝。夏天是收蘑菇的季节,白天从后山上收回来的蘑菇光靠阳光是烘不干的,得拿进炉子里烘一宿,而且要拿进拿出地翻倒,才烘得均匀。每个晚上,叔叔守着炉子,到三点左右才能进屋睡觉,早上五六点,就开摩托去拉新一天的蘑菇。下雨就会有很多蘑菇,上千斤,晴天就可以铺在地上晒,每个夏天都如此。
早晨醒来,院子里都是松蘑的味道,松香经过一夜的烘烤,变得温柔,像离开时候的眼神。等班车的时候,父子像古龙小说里的人一样说话。
儿子说,爸,你回去吧,冷。
父亲说,不冷,我不冷。
班车来了,话刚好说完。
7月31日,伦敦还未建完,什么时候才能建完呢?
8月1日,看完一部缉毒剧。剧里最吸引人的是一对父子,或者说,是一种关系。父亲是卧底,儿子是警察,二十年没见面,在一场缴毒行动里儿子认出了父亲,最后父亲为救儿子牺牲了,是准备好的,临走前想听儿子叫他一声,可惜夙愿未了。父亲想用命补偿,自己在儿子成长时的缺位。这种关系揪心,为什么呢,因为他们没能团聚,总要离开一个,不能共存。俄狄浦斯也“挺悲剧的”。悲剧在于,人的意志逃不开命运,更准确地说,是逃不了厄运。
康德对反思道德的人很友好,他到中年越想越不对劲,一个人道德不道德怎么能看别人怎么说呢,过得了自己那一关。那一关实际最难过,因为外在的结果消失了,受益的一端消失了,我们还知道自己行为的动因吗。大部分人,为了一个道德的理由去运动,在康德看来,未必是理性的。我们每个人心里有一道幕,哲学家称为无知之幕。在幕布前面,是一个结果,要展示在别人面前的样子,为了公理、为了美,要这么做。幕布后面,才是真实的自己。在拉康看来,谁也不能面对幕布后面的那一位主人——因为主人谁也不是,那里空空如也。
这个世界既有左右之分,理想与事实之分,写作也就有了不同的命运。一种顺风顺水,在人间成为样板。另一种命运短促,也许就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就收住了,截断了,这一种写作不一定要有人来写,也永恒存在。我称之为写作的小鬼。
记得今年六月,一个天气很好的周日,邓迪的市政广场上站着很多人,年轻人居多,口罩戴得很规范,在排队打疫苗。就在广场的对面,一间药店的门口,也有几个人在排队,他们没有口罩。一声闷响,是头和地面对撞的声音,一个人跌倒在地,流出了血。一滩看上去很假的血,浓稠,发紫,像树莓汁。一个瘦得已经张不开嘴呼救人,在等美沙酮,一种毒品的替代药,等不住了,在地上抽搐,有医务人员赶了过来,但药店还没开门。
8月2日,学到一个新词,宽油。我问yijia,什么是宽油,她说意思是把油在锅底铺开,也就是多放一点油。
我们聊了一天,早上坐地铁,从伦敦的西北坐到东南,在草地上聊。然后又去人家里,聊到晚上。聊的中间吃东西。我很少看风味类的记录,对汪曾祺没什么感觉。直到很最近才理解,和饭菜有关的事很重要,和谁一起吃很重要,说话很重要,词汇很重要,这是语丝的天罗地网,也是无法克制的贪吃。
我们吃一口肉,吃一口菜,吃一口饭,喝一点饮品,吐出句子,接受句子,大口吞掉一个没听说过的词,摸摸肚子。头顶的暖光照出一个小小的角,船行海面拉开一个大大的角,一个逃犯钻进农场主女儿的蓬蓬裙底,先要掀开一个角。漫长一天里,需要一个角。你看角这个字,虽然破了一个口子,却是有用的。
回家,在地铁站门口,我们拖着朋友的礼物,满满一个宜家口袋那么多,等待换乘。“你们在卖什么”,一个小伙走过来,人还没到酒味先到了,旁边是一个金发女孩。小伙以为我们是街边的贩子,想看看我们口袋里的东西,步子踉跄了一下。“我们什么也不卖”,我把口罩提了一下,捏紧。
“噢,那是我女朋友,我就是想气她一下,跟你们说说话。”我没懂他什么意思,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说话?
他哼笑了一声,带着讥诮,或者忧伤,金发女孩还是没理他,大走几步离我们很远:“没发现吗,现在伦敦人谁也不跟谁说话了!”
我尴尬了一下,也有点难过,跟他说一句晚安,就当一个补赎角吧,可是闷在了口罩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