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E女士通信(6)

E,


冬天过去了,春天过去了,夏涨到了顶端,一切都是让人快乐的决定。


我想象你院子角落的蔷薇,吸在池壁上的蝌蚪,它们都还活着吧?


格拉斯哥是座伟大的城市,但我一直憋着尿,没有找到好看的墙根,身上也没有30便士享用显豁的厕所。这是一场漫长的意志斗争,夏日当头,城市的风景都失去了兴味,奢侈品大街上,闪闪的招牌让人晕眩,好在啤酒排挡不到中午就张罗起来,那一刻,嘴与肚激烈地同时倾诉,肚子越胀,嘴巴越是无法抑制地垂涎啤酒。


一双蓝眼睛走了过来,不打招呼,就开始流泪。哭完后,倾倒在我身上最酸楚的位置,酸楚立刻尖叫起来,但没有爆发,只是变得更酸楚,尿意停顿在踢踏舞的脚步里,琴弓拉到了根部,却按住不放,万马齐喑前的哑然,我的脸一定是绿的。


——我知道,我喝得太醉了。蓝眼睛离得很近。

——你怎么了?我紧张地问。

——我爱你们。爱你们所有人。真的。

——谢谢,你没事吧?

——我…… 我不知道啊……我不知道我怎么了。

陌生的中年男人嘟囔着地哭了起来,在一个明媚的夏日正午。镜片上的油渍遮住蓝色的眼球,让人看不清眼泪从哪里流出来。他在满是快活的大街上崩溃了。


五月末的天气是自然对人的仁慈,微风打开了两个不相容的世界,诚实的、虚伪的,鲜花开在两个世界的门口,所有人都丢掉了罪感。人群涌到街上,买酒喝,买衣服穿,贫瘠的人也愿意走出家门,看街头表演,开心地排起长队。在那样的氛围,我也忘记了身体里有一股废流等待解放——废水积压在舱门口,让它们怒吼吧。


蓝眼睛指着一栋米白色的维多利亚/乔治亚式(我分不清楚)的楼阁,霸壮的大理石砌着神鸟与天使。他说,那是我的、那本来是我的,没有留恋的语气。我们无法交流:他也许在回忆一栋大楼,也许在想今天是星期几,清鼻涕快要流到嘴边,我不想他突然开口含住自己鼻涕,丢失哭泣的尊严,于是我示意会话的终止。

最终,他对我挥了挥手,又握住我的手,又挥了挥手。我猜他早上应该喝的是烈酒,烈到让手掌变暖的那种程度。然后我用消毒液把接过来的暖狠狠地洗掉了。


E,回想起来,这是整个夏日最明快的一段,尽管蓝眼睛比我先放了水。夏真好,但我更爱冬。冬夺走了一切缜密的罪名,所以别的季节才轻松起来。如果我在冬天遇到哭泣的蓝眼睛,不敢说谁更低徊,谁先崩溃。


过了今晚,雨云就要像灰指甲一样发黄,不是从天空的一边挪过来,而是将一块完好的蓝从四面围堵起来,直到蓝色越来越小。第一滴雨挂在玻璃上,第二滴被吹散了,第三滴在松针上,第四滴到羊背上,第五滴落进你的头发里。


过了今晚,你的思想也开始聚集起来。


白磷,

2021/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