环顾四野,少一声驴鸣

文化与艺术,属于人的,两样无解的东西,一个物种因此赫然相异于其他,又深深扎进自身普遍的历史。


文化,坏坯一个。


晨光熹微,公民广场露出庄严,希腊城邦最热闹的集会里,你我探讨:公正、良善、幸福,和自由。你以为这是文明的轮廓?看日影下的女像柱,挺拔柱身上的人体,不堪重负,眼睑低垂,这是古希腊人向卡利亚人宣战,胜利后将卡里亚妇女掳去作为奴隶,才设计出这样残酷的形象,以示胜者对败徒的凌辱。

Image

图源:wiki


如果文化也有轮廓,我们大概总是忽视它的阴影。


拉斯维加斯,鸭仔建筑的大头俯视着贪婪的91大道商业区。建筑师放弃王权时代雕塑和绘画的传统,向庸俗的装饰致敬。凯撒宫,手托汉堡的古代人印在发光的广告牌里,符号终于实现了对空间的超越。通往商业世界的大道看似平坦,但巨头敛聚资源的方式不外乎新的门阀。烦死古典的文丘里大喊,向拉斯维加斯学习!学生为他们的工作室起了个名字,大无产阶级文化火车头。这样的宣言在小说《动物农场》里似曾相识,人人平等,但总有人要为平等代言。

Image

插图:文丘里《向拉斯维加斯学习》


2018年,加州大火,美国人类学会如期在圣何塞举行,激辩巴布亚新几内亚的立法、东南亚的性别政治问题。他们不知道,地球已在屋外露出骨头,五小时车程外的马里布烧得寸草不生。然而在马里布的白云之上,新贵的山顶豪宅幸免于难,这就是新贵们的硅谷梦——一个要用技术文化修复生态的精英承诺,在灰烬里咧出残酷的笑容。


唏嘘也是警钟:文化不是人的朋友,不过是成功了的社会运动(大卫·格雷伯),无论雅俗,它永远尾随在胜利者的身后。


有意味的是,人的历史和自然的历史早已错位:当疾病、真菌和其他生命形式开始反击,人的历史不过是一个顷刻。过去十年,「人类世」开始被反复咀嚼,导致在学术世界,谁不批判人类中心主义,谁就在伦理上落伍,性别、民族、阶层的议题,统统要为自然伦理让路。2020,防线终于被刺破,人意识到,其他的生命形式要突破人的边界简直轻而易举,因为它们根本不遵守围合与攻防的逻辑,经验在这里毫无用处。


「当一个人的灵魂诞生在这个国家时,就会有一张大网把它罩住,防止它飞翔。你们跟我谈论民族性、语言和宗教。但我想冲出这牢笼。」三十岁的乔伊斯在《青年艺术家的画像》里写道。我们以为,乌托邦的自我可以逃叛现实,艺术表达可以超然于文化,救赎人、或者仅仅是避免自欺。但这一切的可能,都是基于对个体的忠诚,追寻真正的自主和自治,提出真正的问题,而不是把历史处境放大,复述现象和态度来代替思考。


可惜走入当代,艺术没有做到。


谢德庆的最后一件作品撇下所有人的关切——他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。贾科梅蒂把最好的雕塑作品藏在桌子下面,让·热内在他工作室里低头捡烟的时候才发现,看见之后他差点惊厥过去,这他妈才是非凡的作品,是要藏起来的东西。


为什么要藏?假设,最好的都在极力避开视线,那么放在展陈柜里的是什么(垃圾)?


我们千万要避开的,是受训的审美。成功的社会运动(最终被书写成文化)为机构里的艺术提供了一张阐释的巨网,那些机巧的话语便是网子上的匕首,再飞逸的创造也无法逃脱。巨网从西太平洋的海湾里捞起夸扣特尔人的面具,顺手就丢进博物馆的玻璃罩里,标记上“土著工艺”,礼品店里五元一副。巨网将美术馆、画廊和博物馆区分开来,它要的是能卖的、有差异的、甚至激烈反抗它的作品。


历史不是被打扮的那一个,资本才是。


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在90年代写过一段艺评,大意是他警惕艺术精英,以及所谓专业性的选品,还有无处不在的大师癖。这种癖,必然要关注和呈现差异,差异无非是在艺术语言上的不同,再搭乘社会流行的风波,似是而非地表达。然而这种差异在本质上是艺术世界里最常见的生产,这个链条上,需要艺术被解读、被鉴赏、被传播、被消费,最后沦为一段纯粹的形式史。


我们问,什么是动人的创作,什么是恰好的评论。


听约瑟夫·庞麦郎的早期专辑《旧金属》,好比一个人在卢浮宫的犄角看到一联匿名的小画,朴素得不能再朴素,居然被一种天真打动,再也无心看别的。那个人好像你儿时的邻居,说话结巴,完全没有讨喜的技巧,但它关心世界,关心你。它无论怎么说,它说的一切,都是诗。当然一切只是假想,没人知道庞麦郎在哼哼什么,他漫步在自己的古拉格,不是陕西曹村那条小路,而是穿越时空的逍遥游。


有一个观察,创作者到了成熟的创作阶段,他们往往不再介意形式上和看上去的普通,不再需要作者的烙印。甚至有人偏信,追求匿名才是创作的终极之道,当一件事物将“从属于人”的欲望全部隐去,它就可以自立,接近真理。


一千五百年前刘勰在寺庙学佛,他感慨去圣久远,文体解散,而文心雕龙对文字近乎圣的要求影响了几个时代的人,当然,不排除有许多今天听起来有儒懦和滑稽的地方。但文与天地共生,他说。有人天生要写作,并且全心全意地写,仅仅是这么简单。魏晋成历史学人不愿踏出的精神寄托,是因为今天再也听不到那样纯粹的声音。

闻一多在《宫体诗的自赎》里感激《春江花月夜》,以一种辽阔和超境界的宇宙意识洗净了几代宫体诗的堕落之罪。回看当代的批评写作,不缺脑洞聪明,也不乏审题引用,但大部分都让人疲惫。以前我以为,诗与思消歇了,但现在发现,只有让思有自己的命运,诗的表达才可以留下。


还记得一个魏晋故事:贤者王粲生平爱听驴叫,他的葬礼上,文帝曹丕对宾客说,我们一起学驴嘶鸣,送他一程吧。


为真所动。


2021/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