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E女士通信(4)

E,


此刻窗外静悄悄的,关上灯,稍等视觉回归敏锐,月光透过粗布窗帘照在门口的镜子上,镜子里的衣柜门微微打开,纹丝不动,一切是那么诡异又淡然。于是我又打开灯,灯光像一声哨响,黑色立刻撤退出房间。镜子里的衣柜立刻变得矮小、笨拙,完全失去了对想象力的威胁。


我睡不着,人声鼎沸的虚拟世界,已经盖过了雪。雪,落得很缓,地面下铺着管道,一部分雪刚落下就潮了,变成白茫茫大地上的黑水洞。我在虚拟世界里不太有归宿,直到关闭无线网络的前一秒,发现身边有些人莫名消失了。一个朋友,要从他一个月前失业说起。


他是一个平凡的好人,但总希望自己出众一点,在一些小事上哪怕不妥协一次也行。他总是很寡断,而最终还是会为大家的选择而妥协。在冬月的开头,他主动辞职了。


从开始一直到昨天我都很是不解,在他们乳制品行业,很难找到这样朴实的销售力了吧,在人多的场合说话还会脸红,于是人们更信任他,相信他的每句话——他们的奶牛在边牧地带很健康地活着、生产着。这样羞赧的人一定不会说谎吧。奶牛还在产奶,然而他却不干了。是真的,年底辞职,不要保险,不接受挽留。后来这场冬季的瘟疫就开始了,从国家的一个局部开始肿胀,随即蔓延至所有城市,把市民都逼进网络。病毒在大街上招摇,钻进每一间充满人腥味的屋子、布满每一条污秽的下水道。人们不得以才出一次门,从囤积到溃烂。你一定也听说了,这溃烂的疫情。


我的朋友并没有和家人坦白,毕竟大家更应该关心更人道的故事。他的存款怎么也够他过上一年,虽然会有些辛苦,有一天下午他问我该选择什么职业,我那会儿正看着新闻,没空搭理他:“什么也别干,多少人羡慕你啊。”


但他其实不值得羡慕,他在我眼里、他的生活在我眼里,都是乏味的,一个能干的老实人及其劳碌的生活。在困难的日子里,我可以补给他或者向他借粮,但决不愿和他长伴,那会闷死人的!他就是这样的人,他真的很沉默。我后来才想起来,他多么不希望听到这句话,“多少人羡慕你”,把他放在所有人的中间,把他抛离世俗追求的野心和价值。


今天,未感染的人凭借两种态度生活:一种是事不关己的冷漠,另一种是舆论争斗的激情,当然都是表现出来的样子而已。而我的朋友就夹在两者中间,他似乎也嗅出一些怪异。冲动的言辞在人群之间迅速涨起来,汪洋一片。


而我的朋友消失了,在工作里消失了,在家庭里消失了,在网络里消失了。


在世界大同的时候,人会无法忍耐它那雄浑有如钟鸣似的语言牢笼。那种语言整齐,拖着长长的回音。人会惧怕这种振动,更惧怕回音,那就像世界上只剩下一种鬼,凄厉而孤绝。人会渴望群魔回归,渴望在大地上跳舞。


网络将三维世界的距离拂去,而不是差异。这一种政治技术的目的是形成协议,我和你的立场叠在一起,就更强有力,异见者无法介入,我们小世界在一种自我认同的虚设下形成了,自我是完美的,不用考虑外人的意义。英雄们相聚在一起,而不是孤立于每一个现实的废墟上。


但有两种人在互联网的营垒里互斥着——口语者和思悯者。当然也有一些不好分类的。口语者心直口快,语言漂亮,直抒胸臆,喜欢唇齿的痛快,更重要的是快——利索,表现精悍,他们一定要高效而精准,不能犯一些低级的脑筋混乱错误。他们更热衷于结交同道人,壮大队伍,重复与强调,强调正道。道德是他们的绝对武器:一点有利于他们宣传自己的事迹就被转播出天际,一点有利于人认同他们的片刻都要反复挂在嘴边,仿佛人就该是那样正直的、正确的、优越的、毫不糊涂的。他们的本意绝对不坏,只是不动摇、不误悔,当然也不会放弃竞争上游的机会,不会停止表现。他们公开呵斥沉默是不正确的,其实是在嘲笑不会说话的人是不优越的。一个少言寡语的人能懂什么道理?怎么去赢得人?怎么站在上游?怎么表达权力?


思悯者则是软弱的,病的,失败的,糊涂的,犹豫不决,毫无敏捷可言。更关键的是,他们不确定要不要说,哪怕要他们说一点关于自己的好事都要脸红得抬不起头,最好把他们流放到西伯利亚去,到没有人的地方他们才能自在。但在端正的口语者面前,他们很害怕,就像在人面前,他们要颤抖。因为,在血面前,思想之冰必须立刻融化,他们绝对会认输,哪怕要他们死也是可以的,冤萎更是常态。他们哪里敢正视那太阳般熊熊的道德,那被举高的幼小火苗,本身是可爱近人的东西,完全被锻造成精修过的造型,或许精修更有利于传播和关于存在的判定吧。他们也有武器,是雪水,呜咽,沉默,自嘲,禁闭。但这些幽闭的东西,是不受人待见的,最好被倾倒进垃圾堆里。


我的朋友就是一个神秘的信号,他消失了,他不评价我,也不让我评价,他让我看见我的罪恶。他或许根本看不起我。他的虚无让我痛苦。他不救赎我了,他消失得一干二净啊。